很多年前，“一座叫春的城市”曾經把它推向風口浪尖，飽受嘲諷。但近些年，因為抓住了新能源產業的風口，又讓它成為“亞洲鋰都”。這座贛西北的小城--江西宜春，正成為中國新能源產業的又一個中心。

從三線小城到“亞洲鋰都”，宜春抓住了產業發展的機遇，一躍成為一座有“鋰想”、有未來的城市。但宜春作為一座依靠資源雄起來的城市，又同樣面臨著各種“成長中的煩惱”。

“鋰想”的城市

早在2008年，宜春就提出打造“亞洲鋰都“的目標，制定了鉭鈮鋰礦石-鋰云母-碳酸鋰-鋰電池材料-鋰電池-鋰電汽車的產業發展方向，希望把鋰電產業做成一個千億產業。這背后是宜春坐擁全球最大的多金屬伴生鋰云母礦。

在宜春經開區隨處可見的標語（來源：上海證券報）

1968年底，江西冶金地質勘探公司六一二隊在宜春東南20公里處的銀子嶺發現一種重砂，1969年4月14日，鑒定出來這種重砂蘊含鈮、鉭、礦石鋰等物質，于是將此礦根據日期命名為“414礦”。

宜春414礦床全景圖（來源：國家巖礦化石標本資源共享平臺）

414礦以鉭為主，屬特大型礦床，同時還伴生大量鋰、銣、銫資源，現為全國最大鉭礦生產基地。累計探明儲量：鉭（Ta₂O₅）1.85萬t、鈮（Nb₂O₅）1.49萬t、礦石鋰（Li₂O）75.22萬t、銣（Rb₂O）40.17萬t、銫（Cs₂O）5.43萬t。

不過“亞洲鋰都“的口號喊出后的十多年里，由于鋰云母中提取鋰不具備成本優勢，當時的市場主要從鋰輝石提鋰。轉折點發生在2019年，這一年，以永興等公司為代表的復合鹽低溫焙燒技術+固氟技術+隧道窯技術，使得云母提鋰技術取得重大突破，成本顯著下降，從之前的10萬元/噸，大幅下降到3.5-4.5萬元/噸。

宜春一下成了香餑餑，被各大新能源企業捧在掌心。

數據顯示，宜春市及其下屬管轄地擁有探明可利用氧化鋰儲量258萬噸，折合碳酸鋰當量約636萬噸。其鋰云母礦約占全國鋰云母儲量40%左右，可生產出氧化鋰品位在4%左右的鋰云母精礦為6250萬噸。

2021年，據自然資源部門統計，全市約有氧化鋰儲量900多萬噸，相當于2000多萬噸碳酸鋰，約可以生產3萬Gwh電池，可以裝備6億輛電動汽車。這一年，宜春全年碳酸鋰產量為8.1萬噸，超過全國的四分之一。預計到2025年，宜春市鋰云母精礦和碳酸鋰產量分別可達700萬噸和50萬噸以上。

繁忙的村莊

近年持續增長的新能源汽車訂單，帶動鋰電池需求，原礦價格不斷上漲。過去兩年，碳酸鋰價格一路上漲，從2021年初每噸不到10萬元，到2022年每噸報價一度接近60萬元。

（來源：粉體網整理）

鋰礦石價格相應上漲，從數十、數百元漲至1300-3000元每噸。于是乎，一種白色石頭值錢的消息，在江西省宜春市的部分村莊里傳開了。2022年12月，男女老少們扛起鋤頭，在外務工的年輕人提前回鄉，沿著狹窄的田埂路、山路，來到廢棄的礦區、山林間，沒日沒夜地挖石頭。有的村民年也不過了，有鄰鄉人初一來拜年，都沒見到人。

手撿、鋤挖得來的石頭裝進飼料袋，在村莊空地上堆成小山，等待稱重售賣。有的村民挖一天，就能掙五六百元，甚至上千。而2021年，宜春市農村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不到2萬元，月均不足1600元。

村民挖來的鋰礦石裝進飼料袋，堆在村莊空地上（來源：財經十一人）

為了挖到埋在地下的鋰礦石，村民在后山挖出兩三米的深坑，旁邊的小樹栽倒在地上。伴隨而來的吵架的事越來越多，有的村民認為山上的地是自己的，不讓外人挖；對方反駁：“上面的樹是你的，里面的資源是國家的，大家都有份。”

宜春市某村后山，地面被村民挖出坑（來源：財經十一人）

但礦產并不是“大家都有份”的東西。根據刑法，未取得采礦許可證擅自采礦的行為，涉嫌“非法采礦罪”。

當地監管部門行動很快，2023年1月28日即大年初七就啟動了整治行動，重點打擊非法盜采、運輸、買賣礦產資源等行為。村干部分發紙質通知和普法傳單，羅列20多個舉報電話，巡邏勸返挖礦村民；村口的路邊，建起簡易棚屋，駐人看守，并安裝監控設備；村外，執法隊伍在交通要道設置關卡，查驗可疑車輛。

瘋狂的倒客

鋰礦石的需求大增，正規礦產資源被政府和大企業把控，宜春當地選礦廠只能從村民手里買私挖礦石。挖礦之外，當地更多人則是找關系倒賣。

風口之上，宜春出現大量倒賣鋰礦石的人。當地人的微信朋友圈、抖音、微博上到處是尋找或售賣鋰的信息。出人意料的案例出現：一家加工廠購買鋰礦石，發現品位遠低于合同規定，起訴后牽出鏈條上七個主體--這批貨被轉手倒賣了六次。

在這個利益鏈條上，貨主享有絕對的主導權。有的貨主在高品位的鋰礦石中混入雜石，人們著急搶貨，來不及辨認就整車裝走，最后虧錢。有人假稱自己是“領導家屬”，有拿到鋰礦石的特殊渠道，騙取貨款。

除了宜春當地，倒客的口水也流到了一萬公里外的尼日利亞。尼日利亞出產“鋰輝石”，鋰元素含量遠高于江西出產的鋰礦石，可以跳過破碎提純的工序，直接焙燒加工。尼日利亞的街頭，許多當地人售賣小包裝的鋰輝石，像國內鄉村趕集。很多宜春人來此購買鋰輝石，用集裝箱發回國內。不論在江西還是尼日利亞，都有造富神話在流傳。業內的人常會提到，某家公司趕上風口，賺了幾千萬，某個老板身價過億。

現實中，更多的人在掙扎。有人被騙到四川看石頭，因疫情在當地耽擱兩月，沒等到發貨，差點連回程路費都掏不起。有人入行一個月就放棄，或是入行半年顆粒無收的例子比比皆是。

污染的環境

隨著新能源汽車產業發展如火如荼，宜春這座資源型城市又面臨著新的課題：經濟發展與環境保護如何協調？宜春的鋰礦儲量雖大，但提取過程可能會產生大量廢渣，或帶來環境問題。

2021年，宜春開展礦山生態環境問題大排查大整治專項行動，共排查礦山企業259家，發現問題礦山233個，排查問題共計846個。同年底發布的《宜春市“十四五”生態環境保護規劃》提出，宜春對傳統產業和粗放發展存在路徑依賴，對生態環保的重視程度減弱、保護意愿下降、行動要求放松、投入力度減小的風險有所增加。

2022年4月，江西省第二生態環境保護督察組督察發現：“上高縣、萬載縣、高安市的礦山開采，監管缺失、生態修復滯后、綠色礦山創建不嚴不實，生態環境問題突出。”上述三地均為錦江流經區域，是當地鋰電相關企業集中地。

2022年11月上旬，宜春市生態環境局發布關于暫停審批以陶瓷廠進行鋰渣焙燒項目的通知。根據通知，市內鋰電產業鏈企業存在較多隱患，以陶瓷廠對鋰渣二次提鋰的名義進行批復的項目存在一定的環境風險，為防控風險將暫停此類項目審批。同時，除了宜豐、奉新、袁州等地，宜春其他縣市區不再新增鋰云母選礦項目，對于選礦廠產生的長石粉和碳酸鋰企業鋰渣處置問題，宜豐、高安等地應高度重視，加快推進鋰渣消納場建設，對企業無法處理的鋰渣，應統一暫存消納，待條件成熟后再開發利用。

2022年11月下旬，宜春市生態環境監測部門在對錦江干流飲用水水源地全指標監測分析中發現鉈濃度異常，相關部門即開展供水保障、溯源斷源等處置工作。后經調查，再生鉛企業江西齊勁材料有限公司為主要污染源，而江西齊勁材料有限公司和當地另一家鋰鹽企業江西永興特鋼新能源科技公司涉嫌以逃避監管方式排放含鉈污染物。

（來源：宜春市人民政府官網截圖）

嗜血的資本

擁礦為王的背景下，各路玩家像嗜血的螞蟻，紛紛來到宜春搶礦。

2021年3月，國軒高科與宜春礦業有限責任公司共同出資1億元設立宜春國軒；2022年3月，國軒高科獲得宜春花鋰礦業51%股權；2022年5月，宜春國軒以4.6億元整的報價競得宜豐縣割石里礦區礦普查探礦權。

2021年7月，寧德時代宣布投資約135億元，在宜春建設寧德時代新型鋰電池生產制造基地項目，規劃鋰電池產能約為50GWh；2022年4月寧德時代以8.65億元的報價取得了宜春市宜豐縣的一處探礦權。

2022年8月，比亞迪宣布擬在宜春投資285億元，建設年產30GWh動力電池和年產10萬噸電池級碳酸鋰及陶瓷土（含鋰）礦采選綜合開發利用生產基地項目。

2022年9月，贛鋒鋰業發布公告，宣稱已與宜春市人民政府簽署戰略合作框架協議，共同構建從鋰資源開發到鋰電材料、新型鋰電池、電池應用的全產業鏈體系項目，總投資300億元人民幣。

2022年12月，欣旺達與宜春市政府簽署《戰略合作協議》，雙方協定在宜春市政府管轄區域內，共建從碳酸鋰生產、鋰電池關鍵材料到鋰電池回收利用的產業鏈體系。具體來看，欣旺達宜春新能源基地項目預計總投資165億元，將分期規劃建設年產5萬噸碳酸鋰、30萬噸正極和年處理50吉瓦時綜合回收利用產線。

敲響的警鐘

國家發改委于2008年確定了國家首批資源枯竭城市，共有12個城市被列入。包括阜新、伊春、遼源、白山、盤錦、石嘴山、白銀、個舊、焦作、萍鄉、大冶、大興安嶺，截至目前，全國共有69個經國家發改委確定的資源枯竭型城市。

其中鶴崗就是一個典型案例。鶴崗憑煤礦業起家，又隨著煤炭資源的枯竭，產業轉型面臨困境，導致人口外流，經濟衰退。

而處在各類新能源中心的鋰礦給宜春帶來了什么呢？又留下了什么？

各大動力電池制造商，鋰礦開采公司在這輪瘋狂的卡位占坑中，政府在引進這些公司巨頭給予了許多的巨大優惠政策，這些國家礦產成為了各大公司財務報表上的高光的數字。作為宜春特有的鋰礦，早晚會挖完的，按現在的速度可能十年就剩不了多少礦了。當礦挖完了之后，當地除了礦坑之外，就只有堆積如山的礦渣與一地孤獨的廠房。

參考資料：

中國礦產地質志·江西卷，2015

1、商業觀察，《這座“叫春的城市”，憑什么敢稱“亞洲鋰都”？》

2、財經十一人，《江西宜春鋰礦亂象調查：瘋狂挖，全民炒》

3、上觀新聞，《“亞洲鋰都”，環境問題突出！》

4、上觀新聞，《追蹤江西宜春水污染：鋰企涉嫌以逃避監管方式排放含鉈污染物》

5、時代財經，《宜春，一座有“鋰”想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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